这簇人群首先来到宋庆龄的墓地。“大家想想,为什么宋庆龄把贴身侍女安葬在自己身边,一起陪伴父母?李燕娥在她生命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学生们说出自己的理解,樊阳耐心地听着,不时地追问着,并做适当的补充:“宋庆龄和任何人来往的书信和便笺,看完都要烧掉。大家想想,这是为什么?”
在樊阳的讲解下,这些过去的人物被还原成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像点缀在历史天空中一个个重要的坐标,渐渐勾勒出民国上海的生活、风土人情和文化。
从墓园出来,又转战宋庆龄故居。就这样一直站着,走着,有位学生担心又好奇地说:“樊老师不累吗?他可是动过几次手术的人。”学生的话音刚落,只见站在不远处的樊阳,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矿泉水,边吃边讲……直到下午一点钟,活动才结束。
樊阳是谁?这些学生又是谁?何为“人文行走”?为何要“人文行走”?
发现并挖掘学生的精神世界
生于1969年的樊阳,于上世纪80年代末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带着一些失望与迷茫,他在咸阳一所厂矿子弟中学,走上了高中语文的讲台。
非师范专业的他,对于怎么上课一窍不通,学校给他安排了一个师傅,但在樊阳的一再请求之下,师傅也仅听过他一次课。那时,正值改革开放的新一轮下海热潮,在那个厂矿中学里,教研活动往往是在这样的对话中进行:“李老师,你儿子是不是去深圳了,我们何时跟你去啊?”
既无章可循,那就自己创造吧。樊阳自小爱读书,除了他热爱的文学,历史、地理书籍也多有涉猎,他还经常到陕西的各处古迹探究各种历史遗迹。这种经历促使他重新审视语文教学——“前一篇是古诗词,后一篇可能就是鲁迅的文章。”学生接触的文本都是随意且无序的。“所以上语文课时我喜欢旁征博引,试图打开学生的视野。没想到学生特别喜欢。”但课堂的容量毕竟是有限的,樊阳想,高中生正处于世界观的形成时期,而且将来他们也未必都有机会进入大学,何不将自己所学与大家分享?
1991年11月的一个下午,放学之后,几个有兴趣的学生留下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跟樊阳讨论文学。气氛热烈、自由,颇有点孔子讲学的氛围……他们称之为“语文小组”,这个小组完全是樊阳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给大家做讲座,不仅仅讲语文,还有历史、地理,还能聊聊政治,而且绝对不会有考试,学生都是凭兴趣参加。此乃“人文讲座”的开端。
在当时那样一个封闭的西部小城,那样一个单调的环境,学生们哪见过这样的教师和这样的“讲课”方式?当初那种震撼的感觉,即便是20多年后,学生们还依然记得清晰。“还记得第一次听樊老师讲课,那种震撼和新奇至今还历历在目,语文课原来还可以这样上。整节课被樊老师的丰富学识所充实,被他的巧妙设疑所吸引,被他渲染的情感氛围所沉醉……”学生卢瑜说,她本不是樊阳班上的学生,但她和另外一些“非嫡系班”的学生总是想方设法去听樊阳的课。
后来,根据讲座的内容,他们骑车去西安,去咸阳原顺陵——“人文行走”由此开启。
“相对于现在,那时的学生自由时间比较多,许多课余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樊阳说,95届高三毕业班是“语文小组”的第一批受益者,他们只比樊阳小五六岁,樊阳带给他们的启蒙是巨大的,“多少年后,我们依然将‘讲座’的经历作为人生的新起点”。
1995年,樊阳来到上海工作,他全身心投入到初中班主任细碎繁忙的工作中,“语文小组”暂停。两年后,一次重病让樊阳深深地感到生命的脆弱与短促,促使他重新开始考虑人生的价值:一个语文教师,不引导学生读书,还有什么意义?“语文小组”不应该只停在记忆里,必须重新开起来。
当时的樊阳,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于是,在复旦大学一个名为曦园的花园里,以天地为教室,樊阳将一帮孩子带进文学的世界。等到樊阳有了自己的房子,那间不大的客厅里,一台电脑加上十几个小脑袋瓜,人文讲座重新开始了。
这个阶段,樊阳不再漫无边际地自由发挥,开始探索讲座的体系。他开始按照文学序列,从古希腊讲到现代主义兴起,从《诗经》讲到《红楼梦》……他开始重视书籍阅读的质量,更重视与学生交流读书的感受。
这20年间,樊阳的工作调动过几次,但无论他走到哪里,讲座都没有停止过。讲座也是完全开放式的,学生来完全是因为兴趣,也有许多学生因为考试和家长的压力而不得不离开,但即便是2003届学生中只有3个人坚持到最后,樊阳都没有停掉人文讲座。
学生们从他家那个小客厅走出去,走到大学,走出上海,走到纽约。但是在这些孩子心中,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一张曾经围坐的书桌。
而樊阳,依然忙着陪伴和成全一批批孩子,穿梭于历史和现实的缝隙间,帮助年轻的灵魂一点点构筑、扩大自己的精神世界。
随着一届届学生的毕业,樊阳和人文讲座也在成长和成熟。如今,已经形成讲座、网页讨论、文化行走的三位一体“人文讲坛”。
教师之道:陪伴,激励,成全
5月底,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外国语学校高三学生小邹请樊阳出席由她参与的一场话剧演出。彼时,恰逢学生中考,也是樊阳最忙的时候,每天授课、补课、考卷、作文,不得片刻闲暇。虽然,小邹加入讲坛只有短短3个月,但樊阳还是去了。
这么忙,为什么一定要接受小邹的邀请?“我一直提醒自己,学生的学识可能会超过你,这种超越应该是教师引以为豪的。但有一样东西是除了教师以外不可替代的,那就是你对学生青春学习岁月的陪伴、激励。其实当教师,就应不断去发现、激发孩子学习的内驱力,从而成全孩子。”
参加人文讲座的每个学生,他们都曾经带着困惑甚至是不满,去“找樊老师谈话”,而樊阳总是耐心陪伴他们,生怕冷落了任何一个学生。
现在已经在美国工作的洪之卿是讲座恢复之后的第一批学生,当时的他只有14岁。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跑去找樊阳:“你在讲座的时候说过,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提出来是吗?”
“是呀,你有什么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现在读书这么辛苦,就算以后上了大学能挣钱养家,到最后还是会死去,那我们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什么?”
樊阳和他们说,放学后留下来,大家一起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放学后,几个有着相同困惑的学生围坐一圈,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讨论,“我们首先来探讨一下,活着的定义是什么?或者说什么叫活着……”
如今,洪之卿早已忘记了讨论的内容,但是,他记得这个话题他们讨论了许多次,而且每次结束的时候,他都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
讲台上的樊阳,行走中的樊阳,不断地督促、纠正、启发着学生,同时伴随着对每个对象脱口而出的评论:某人粗心,某人好发怪论,某人腼腆……但不管说到哪一个,他眼里都是喜爱。
许多人认为教师的职业幸福感来自于一届届学生,只要那些学生毕业后能够偶尔探望一下老师,都会让他们备感喜悦。但是樊阳认为,这些不过是浮华之象,“一个人的人文素养与积淀,才能带给他真正的幸福。”
孤单,但享受着
20多年,免费讲座,风霜雨雪,生活打拼,加上应试教育的挤压,许多人感到困惑,究竟是什么可以让樊阳坚持这么久?
但对樊阳来说,这20多年的坚持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樊阳不喜欢把“坚守”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因为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不是痛苦,是享受;不是牺牲,是成长和收获。
17年前,樊阳担任育鹰中学初三(2)班的班主任,在紧张迎战中考的时候,樊阳仍提醒学生不能只顾题海战,提议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作为班训,贴在墙上勉励大家。到了双休日,学生们围坐在樊阳家中,听他侃侃而谈明清人文典故。有学生开玩笑地提议:“等我们长大,老师带我们去实地寻访东林书院吧!”
2014年10月,在一场同学聚会时,有人无意中提起了当年的“寻访之约”,没想到,有不少学生对这个约定念念不忘,最后,他们确定在11月中下旬的双休日,以太仓张溥故居、无锡东林书院、常熟尚湖、拂水山庄、瞿式耜墓为人文行走的主路线,让樊老师带着他们进行一次人文行走。11月15日,近20人从深圳、常熟、上海、成都各地出发,在太仓张溥故居会合。
2015年初,樊阳人文讲坛西安峰会召开,峰会从组织策划到实施,基本都是他在咸阳时的第一届“语文小组”的学生。
有哪个老师有这样的吸引力,16年前的学生,因为一个约定,16年后重新聚首。奔波千里,只为履约?有哪个老师有这样的魅力,当年的学生如今功成名就,身居要职,但却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参加老师的讲座和人文行走?许多人为了他们的樊老师,可以一天里从一个城市往返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
当时参加人文讲座时,大部分学生还处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有的是出于兴趣,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觉得好玩、轻松、有意思。而当他们长大成人,在社会摸爬滚打之后,再来回味人文讲坛时,才真正知道老师的良苦用心,才体会到那些文学经典的价值和意义。
马丽英,曾是上海的一个乖乖女,但是大学之后她作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到北京任职。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坚持读书,通过各种形式参与各种公益活动并力所能及地帮助人文讲坛。她明白,“当自己面对人生困难的时候,当你感到沮丧甚至愤怒的时候,什么能支撑你前行?其实,往往是荷尔德林的一句诗,或莎士比亚的一声感叹……怎么才能坚守自己的理想?就因为一点小小的信念,曾经一点点的人文滋养。”
学生张晶如今还能想起当年那堂题为“从魏晋风度到南朝烟雨”的讲座。“生命苦短,是追求荣名以达不朽,抑或及时行乐以排遣死亡的恐惧?这样的命题在我的生活里一旦出现,竟也不觉仓皇,仿佛早有预备。想来,或许是那些诗句带来的安慰,也或许是那些人事带来的勇气。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有人如此真诚地面对这些困惑,已有人如此无畏地用生命活出自己的信仰。”
当樊阳听到学生们谈起当年的人文讲座对自己产生的深远影响,他感到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一直相信,人文滋养是一个人具有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能力的基础。而他的人文讲坛,就是要在学生心中播下这样的种子。是种子,在适当的条件下,就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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